文|吳牧青
(寫在前頭)這是一篇文化行動者的內在批判,面對新自由主義的統治和民主包裝不斷升級偽裝、分化下,我認為,行動者在擴大輿論認同的企圖前應有省思,醉心於結構批判、溫情式偽和平主義的論述與抗爭模式該有所改觀。
社會運動在台灣一向有許多很有問題的「排除結構」,它一直存在,甚至於這兩三年甚囂塵上,往往它孳生於一種便於論述的語境而被擴大使用,用結構主義來分析社會問題固然簡便,然而泛濫的使用卻無助於重大議題的推進,甚至引入一種群氓式的批鬥。
「文林苑」都更抗爭一案雖然積累了近期較為可貴的社運能量,在衝突點之際群眾涉入之深,以及提供另一種對於「有產階級吞食戰」非單純弱勢與非底層人口的公義之戰,逆轉了運動泰半多為扶弱濟貧、勞動結構、環境正義、或顯而易懂的重大政府弊失案的既定想像。然而,在政府連年將文化創意產業的號角奏在最前端,不意外的,無論是政治歷史上的轉型正義(以2009年底的前軍法局/現景美人權園區之游文富事件為代表)、空間政治上的聚落保存(著稱案例為2006年至2007年初的寶藏巖)、或是居住權重分配正義的都更爭議荒謬連發(華光、紹興、永春虎、文林苑),藝文界幾乎都站上了火線,當然如此的社會振盪多少對藝文界也產生了正面效果,諸如對社會議題甚至行動者的轉向進行高度修正,然而這樣的正面效果卻伴隨有過之而無不及的負面意義。就文化行動上出現了不少短巧的流行儀式抗爭,藝術創作上出現了更多熱門的速寫題材,社會論述上鋪天蓋地的共犯結構論,知識倫理上夾雜了因流派積怨的私人清算,表面上藝文界正火熱的進行田野調查和基地分析,引入長期藝文界於社會和政治冷感固然是好事,卻也有更多人直接取徑於熱門題材的短連繫,簡化了複雜議題中的結構形式。
這裡不得不再以忠泰(建設/基金會)為例,來敘述這種略過政治策略力量複化的步驟,會產生什麼樣的負面效果。我還記得在2007年初忠泰建築文化藝術基金會(以下簡稱『忠泰基金會』)甫成立,伴隨著設計風格大行其道潮流推出「明日博物館」,當時因藝文界普遍對如此「假掰」的展示外觀,多半對這個基金會抱持懷疑的態度,直至2009年,即使經過近三年的時光,陸續和策展人胡朝聖合作幾檔較為藝術性的展覽,藝文界多數人仍停留在這種觀望和持疑的狀態,因為「明日博物館」系列多半架構在顯而易見的「地產藝術」,常有為人作嫁的疑慮。2010年起,正巧在游文富事件後對於公部門文化治理的政治意識抬頭後,忠泰此時也部署較先前不同的經營策略,將手中閒置待都更的街區釋放給藝文團隊進駐,短短的一兩年間,就扭轉了不少人先前觀望持疑的想法。你當然可以說「藝文界怎麼容易被『收買』?施點空間就如此信服忠泰?」,但我認為的是「我們的政府做得何其可悲,藝文團隊能夠在短期間內就信任忠泰基金會對於進駐團隊的開放態度,而不是文化局、文建會。」這不也摸索著另一種資源轉移的可能性?千萬別忘了(或搞錯了),北市都更處的「URS」(都市再生前進基地)政策完全是承(抄)襲「城中藝術街區」的經營模式,前者是2010年6月擬定7月實施,後者則在2009年年底策劃而於2010年3月啟動。你或許可以說,「那有什麼兩樣,還不是蛇鼠一窩?忠泰後來還不是讓城中街區上的一棟受編為都更處『URS 89-6』?後來更進一步標下都更處『URS 21』(現名為中山創意基地)?」但請各位再想想,以一個本業是建築業的企業,需運用到都更土地的建商,忠泰有可能或有必要公然反對一個政府主管單位嗎?或我們舉個例子,哪家知名牛肉麵店會斷然拒絕北市商業處推動的「牛肉麵節最佳人氣」的政令包裝活動,你們認為有可能嗎?
在都更弊端一件件冒出之後,近身藝文界的忠泰基金會,成為不少都更題材創作者指涉的第一首選,因為太熟悉這個對象,基地分析連做都不需要做,(許多人連捷運綠線其實從這個街區下方穿越都不清楚),然而都更何其多,文化行動者就近指責忠泰接著以必然(以為正確)的結構關係,是否過於懶惰?從2010年10月的「論壇雙年展」講到都更議題,忠泰基金會就成為就近「舉例」的個案,我認為忠泰不大可能沒有警覺到藝文界對都更問題的注視;到去年3月「朗讀違章」時《破報》再提、並胡亂拼湊事件的先後關係(諸如忠泰進駐URS-21的原因描述成為了炒兩個中山區的建案,事實上兩建案和URS-21的順序相反);苦無藝術題材可寫的高師大老師,在他筆下的評論也只好老寫「忠泰和藝術街區的豢養藝術家們」的老梗,將一大群其實沒拿什麼好處的藝文工作者指為「共犯結構」、「幫建商炒地服物」等罪名,他卻忘了自己也在TCAC辦了兩場實在貧瘠的展覽;「2012,城中末日」在去年10月視盟開展,也開宗明義的以忠泰基金會就是拿城中街區養藝術家炒地皮為展覽主軸。對照近年來的文化官僚們明明錯事做一堆還見不得人批的回嗆新聞稿方式,在某種程度上,我頗為欣賞忠泰基金會面對此議題的雅量,經過一年多的都更「藝」題砲火,從來沒看過他們回嗆什麼,甚至這些議論者多半也會在他們指責「賣藝炒地」的對象上頭社交、辦展、座談。我認為,這麼高頻率的都更議題關注洗禮下,忠泰應該是最瞭解「文化行動者反都更」的一家建商。
對,你看的沒有錯,我上段最後一句沒有寫錯,或許你還讀得理所當然,文化行動者反都更。「問題都更」帶來反抗實在有理,如同華光、紹興、永春虎到文林苑,但反對都更,則是更輕易的說法、最廉價的批判。
或許有人查到「忠泰樂揚建設」,便直接點名忠泰和樂揚就是一夥的,「這兩家是「關係企業」,抓到了吧!?」三天前剛聽到這樣的說法,我當下也覺得蠻不爽,難不成我跟傻屄一樣被唬了?我相信不少潔身自愛的藝文工作者也是在半氣惱半疑惑的狀態當中噤聲。3月27日晚上,陳界仁也因為得知這消息,多次有人希望他作為一個藝文界的意見領袖而發言,他在身為TCAC監事的身份下有所顧忌,於是也在充滿顧忌下婉謝公開發言。直到28日早晨,他對於市府動用警方和工務人員圍起兩層圍籬,他再也看不下去,破口大罵。雖然他罵起來仍像是個演說,於是那一段話被當成抗爭日他的公開發言。
我帶著不少疑惑地在這兩天開始查證,如同陳界仁那晚笑我「你回去一定又會開始瘋狂查資料,搞偵探,問東問西。」而我的確就像《索命黃道帶》或《龍紋身的女孩》裡,David Fincher鏡頭下的人物和氛圍,永遠為著一種揭穿真實的個性而過活,我若硬是確定我要找出的真相,我說出的事實就沒有一樣虛假,如同北美館弊案,很少有人看好我可以將這事查到什麼樣的程度,但我100%的確定北美館案我已在等著幫這國家的檢調和司法打分數,我已經在此案終點等著他們,只怕被黑暗機器給陰掉。(但我已有我的智囊團們準備一起做最後一擊,所以要陰掉我是沒有用的。)
至於文林苑抗爭,我查到現在,確實只查到忠泰和樂揚因合作一建案「東西匯」而成立,同樣的合作案,該公司與長虹合作「明日博」,前者兩年在2006年合開「忠泰樂揚」,後者則是在2005年合開「忠泰長虹」,前者的合作用「MVRDV垂直村落」未竟的展覽(因為法規的限制,所以只在前幾個月以文件和模型的方式在中山創意基地展出),後者的合作則以「明日博物館」第一彈「FlowMarket」引路,「明日博」此案推案時間與長虹合資成立間隔約為六年,「東西匯」此案推案時間與樂揚合資成立間隔約為五年。其中「明日博」是銷售額200億的大案,「東西匯」則是80億的中型建案,兩宗與忠泰合資建案的都是都更(但話說目前台北市除了土地變更使用、取得國有地之外,也只有都更了),比較奇特的是,無論是長虹或是樂揚,均是資本額比忠泰大上許多的建商,長虹是上市,樂揚是上櫃,但均以忠泰作為主要執事者,地產新聞是說明「因為忠泰近年來的建案業績和銷售速度均是業界翹楚,不亂推案量、引進日系精工等特色……」。再比對樂揚上櫃持股公告、樂揚董監事的關係企業和忠泰機構的旗下直屬公司,確實沒有任何重疊,如果忠泰願意公告股東名冊,項下也無任何樂揚企業經營層峰人員的話,我們確實不能說這兩者有直接關係。
看到這,有人一定早已迫不及待地罵我「走資派!」或是「你到底拿了忠泰多少好處?」,我連去年初寫一篇平實(淡)採訪的忠泰和立偕邊搞都更和藝術的<建藝勇為的都更實務展演場>都被拿來嚼舌根揶揄了,我哪怕再被扣帽子?所以,抱歉,請讓我繼續說下去。
比方說,和你一起合夥的人在合夥事業以外犯了罪或是嚴重道德瑕疵,你認為你應該要連坐嗎?忠泰的地產事業固然讓人感受其大幅獲取土地增值及炒房熱利益,它主打建案的台北市也多半剩都更地塊可以推,我們能因此將現行都更問題責任丟到忠泰身上嗎?我們確實可以呼籲忠泰為自清而公布無此案關係,要求忠泰未來在都更問題法條未決之前以高標準要求自己並昭公信,監督城中街區未來是否不以容積獎勵新起建案,但我認為,若在此時直接逕行審查忠泰是「你有罪!因為你跟樂揚有合資、有共同利益,你有罪!因為你的建案多是都更。」我認為這已經流於群氓的攻擊了。
相反例子則是像血汗工廠富士康及科技時尚蘋果電腦,富士康出事,蘋果當然有責任,因為它是生產供應鍊關係,倒是,我看到很多知青憤青文青社青可還用著i-phone或i-mac來對富士康血汗工廠按「讚」,上句是我心理真實的想法,但我都不該覺得這樣子擴大結構來認定如此的反動塑形是對的。更何況,忠泰樂揚若確實僅為「東西匯」的合資公司且無大股東關係,你能說忠泰要為「文林苑」負責嗎?200億的銷售案正在推的時候,你們認為已經不是少數股東的意志就說了算的公司,有無可能任意對合資對象喊停?我還想請教諸位,如果你發現你父母持有樂揚的股票,你還是不是會認為他們也是都更罪人?有接受忠泰提供空間或贊助的藝術家與團體,難道還要連帶作保、賠罪?何況是對一個極不明確的指向作保。台新、富邦基金會一定在偷笑,「還好我們在金融海嘯或卡債風暴時被罵爆」;廣藝也在偷笑,「還好無薪價沒人來罵藝文費斯簿和超未來媒體藝術節」;體制紊亂的台北市文化基金會更在偷笑,「下莊了,超爽的!」;所以,全世界的豬都笑了。最該為此事負責的政府機器,意外地有了龐大的排除結構下的盟友,不公不私的責難,成為新自由主義無限滲透中,意外的幫手。
更誇張的是,這種泛結構論、共謀(犯)理論的推演近來已到了一種過度的聯想,像是我去年頗欣賞的新興網路獨立藝評人迷藝文,在士林王家被拆前夕,竟也發了一個匪夷所思的留言,他寫道「今晚有兩種訊息洗版,一是士林王家傳出今晚被拆;二是某藝術團體時尚開幕照(上週末的VT喬遷新展開幕)。當下有種暈眩作噁的感覺。」如果你好巧不巧上週末生日派對照被放在網路上,我能指責你這樣是有道德瑕疵嗎?不會吧?!這把火也燒到剛好正用忠泰資源辦「人民的城市」展的謝英俊和阮慶岳,他們顯然也在這道「排除結構」之外了,我不明白,這兩人的處事一向慎重甚至還多為藝文界的朋友所敬重,如今卻要面對承受近似「賴聲川樣」的罪名,何苦?很多人已都被這道泛濫的排除構造給閹割了,你們知道嗎?
我訝異的是,在台灣標舉知識大旗的社運界、藝文界都廣為推崇的傅科(Foulcault)的後結構主義,對於他最基本的思想在此刻充耳不聞,一味簡化新自由主義下的資本結構處境。我一向不偏愛傅老過於叨絮細碎且用過度辭藻修飾的文句,但此時再想想,格外感傷,以下為「悼書袋」時間,看到這的人,有心者煩請再三省思,你的排除結構劃去了多少社會力量、群眾結盟及進步可能的人群和空間?
「啟蒙的任務,是將理性的政治戰略力量複化,使其散播在社會場域,致使最後的滲透、充塞於日常生活之所有面向。」
「現代理論多傾向於把知識和真理視為超然、普遍或進步、解放的工具,傅科卻將它們分析為權力和支配的構成部分,它們在政治上具有壓抑多元性、差異性、個別性的後果,因而助長了順從性與均質性。」
「比起那些總體性的、極權式的禁制效果,我們更需要不連續的、個別的、局部的批判,它們具有驚異的效力。」
「社會呈現為許多層次的論述參差錯落地發展出來的分散規律,現代主體則被當成是人本主義的虛構,是社會為了求其子民勞動與順從而處處進行規訓所運作的結果。」
我想起近來結構主義橫行的說法,總說「這不是個案,是結構問題!」聽起來總是很對,正確得不得了,但當下我只想起政論名嘴陳揮文的口頭禪︰「我不談個案,我只談大原則、大方向!」
最後聲明︰若事實證明忠泰確實涉入文林苑都更案,我將立即公開道歉,並嚴正斥責忠泰集團欺騙藝文界人士的感情,若無,我期待忠泰基金會及其母企業以更高標準自許,實踐更多不只是展覽與藝術買賣的文化力量。
另外,謝謝你看完這五千字的牢騷,但全出於肺腑,即便它出於大量的尼古丁,同社會一樣污濁待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