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誒,你有沒有想過,我們到這個世界當一個『人』,其實就是要來完成一場表演?」
電車剛好經過這座城市最著名的地下交通系統「麻花隧道」,那軌道上行下潛左彎右拐的蹤跡和迫進中的輪軸鋼圈,滋滋嘎嘎地發出牙醫診所儀器接上擴大機的聲音。面向車門的婦人把扶在拉桿的手就近摀住了耳朵,再把拎著提袋的另一隻手舉起握住吊環,讓上臂緊貼著臉際,在某一個瞬間裡彷彿可以從她的臉上瞥見一抹安全感。
對話的這頭,同時聽著麻花隧道的聲響和女伴問話聲,指尖熟練而俐落滑動著手上那只窗景,在婦人片刻寧靜流露出安全感的瞬間,男人臉上無波而寧靜的空氣裡依序出現了逗號、刪節號、句號、問號,再回到刪節號。外面的空氣短暫打開了心裡的真空,「嗯……,去年輔修戲劇系的一堂課有講到,這叫方法演技,俄羅斯的著名戲劇理論家史坦尼斯拉夫斯基提出,是一種觀察生活現實和體驗生活的行為方法。」
在他說出發語詞之前的千分之一秒,他曾經認真地想過是不是要用「嗯嗯」,至少平常與大多數朋友對話都是這麼說…寫的。在那團片刻開啟的空氣和混雜金屬味的聲波,又有幾秒鐘想著是否繼續思考口語對白的語言,究竟是用寫出來的,還是說出來的,那些字眼是從嘴邊回到指尖,還是相反?隧道聲波慢慢淡出,在這個每天要經過至少兩次像個宇宙蟲洞的地方,令人意外的是它沒有傳說,曾有段時間這座城市充斥著各種故事,比方說幽靈船會停靠的地點,其中某處在台灣第一家麥當勞旁的路口。
忘了說明的是,這座城市在某個時節明訂了法律,禁止殺人的電玩遊戲和發表幽暗恐懼情節故事,違反者將處以六千四百八十個小時的勞動徒刑。這項法令在立法提案初期曾經遭受青年玩家們和藝文界大力的躂伐,後來在市民欠缺安全感的巨大民意之下與人權團體的談判妥協後,達成了這個「兼顧民主法治和人權進步」的執法章程。
服役者將會在一年三百六十五天裡的首班列車到末班車,反覆地在電車車廂之間行走,每日睜開眼就被戒護到指定的電車路線端點上車,迄至目前已有六百三十二位更生人完成服役,還有十七位服刑者仍在役期中。他們每天像是個勤勞的秒針,行走在同一條電車路線,日出而作日落不息。
服刑者六四一是這個法案下通過的第二位服役者,正走在這條麻花隧道的電車路線上,這是他第十五次違反這個法令,六四一則是他這個刑期的番號。
「您好,歡迎搭乘捷運四號線,本列車終點站為樂生站,在電車上禁止吸菸、飲食、嚼食口香糖或檳榔。在此捷運公司向您貼心叮嚀,在勞動役更生人於行走途中,請勿拍照、錄影和錄音,至終點站全程六十五分鐘,若有如廁需要請至各站出口使用,謝謝。」電車廣播器播送日以如常的注意事項,過了麻花隧道後經過了另一個大彎,六四一心無掛念地走過一節又一節的車廂,乘客們多半早就不以為意,如同剛才那段行禮如儀的廣播須知,偶有孩提或學步時期的小朋友,會睜著他們的大眼睛,向這位路人行注目禮。在這個安逸的空間裡,空調和味道都像是在美術館和劇院廳,除卻那些心事重重和疲憊的乘客,市民形容那是一種幸福的氣氛。
車廂上所有人都是乘客,他們方向感明確,有目的地來,有目標而離去。而六四一,他是這裡唯一的路人。
六四一走過的車廂,往往清掃不到甚麼東西,在這座全球最乾淨的地下通道,掉落的頭髮幾乎是地下鐵清潔工在車廂打掃時的唯一目標。六四一每天十八小時的路人旅程,他會環顧白淨的地面,拾起一根根的髮絲。
關於六四一或是其他行走更生人的故事,這個城市不怎麼關心,小報雜誌的記者也沒有興趣。唯一在這個地下城市有他消息的,只有跟他同一條路線的幾個清潔工,和固定排末班車駕駛員知道。
據說他會一再地犯法和服役,是為了一個和他有結髮之誓的愛人,只知道那個愛人過去是位舞者,因故離開了這個城市,只曉得後來成為一位美髮師,至於美髮設計師這件事,其實那也只是六四一的猜想而已。他唯二的線索,是一封從其他城市寄來的頭髮,一次是他們最後一次見面,在離別前信手裁下耳際的鬢髮。
他又一次經過了這截車廂,剛面著車門掩耳的婦人早已不知去向,六四一走近了車門旁的地上撿起了一條彎彎長長的髮絲,在通透的燈光照射下呈現半透明的琥珀色。
「那你覺得是生活需要方法,還是表演需要方法?」女人顯得相當用力思考著剛剛男人那句話,才將對話又進行下去,男人整理了有點昏沉的眼神並停止了指尖的移動,他指了指在門邊揀起頭髮的六四一,信口了說︰「我覺得他就生活在方法裡,他做的事就是一種表演。」
「討厭!敷衍我……。那這樣,我們每天設定一個方法,然後按照這種方法來做,你看看這樣還學以致用咧,好不好?好不好好不好……」兩人從沉重的思考抽離出來,看似打鬧又認真地討論下去,「第一天,方法一……」女人嘰嘰喳喳向男人說了好多個提案,記不得了。
只知道他們寫下了許多文字,還有在他們離開車廂後,六四一的口袋裡也有他們的頭髮。
(按: 服刑者六四一是來自於《誓.逝》展演計畫的客席表演者劉守曜的諧音,他在12月展期的每一天下午都會在北師美術館展場內進行一個時辰的行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