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吳牧青
(音效師,請先上一段《陽明春曉》的配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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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掰的「假」,音ㄍㄟ,一聲ㄍㄟ;掰,同其原音。超越「做作」的一種形容;裝模作樣兼趨炎附勢;「假」的最高級;對任何涉及價值高下的項目做出姿態上的矯飾。
(音效結束)
筆者首次聽到「假掰」的說法,約莫在2002年左右,當時採取這樣措詞的人還很少見,至於從何時何地何事而起?已難以考據。既然難以溯源,我便以現象學的方式來演繹它有多重要。這個字,幾乎可以稱為台灣在寬頻網路年代最具重大意義的新創詞彙之一,容我假掰地娓娓道來。
首先,假掰是台灣在地化及族群共治的文化象徵,「假」取自閩南語、「掰」則同時蘊藏著台灣國罵的尾音,又可用官方國語的方式解釋為「惺惺作態」、「牽強硬掰」,因而作為「假」的加強性。如此一來,既能達到國罵的「氣口」(閩南語),又能連結回中文本身的字義,一舉數得。
另外,假掰這個字最了不起的一點是,雖言「假」發音來自閩南語,但實際上是發「雞」的音,在閩南語裡「假」和「雞」差別只在聲部,它同時避免犯下如施明德的性/別意識不正確,對「gay」進行造字上的除罪化,又間接完成了對國罵的「二次轉譯」工作。同時,假掰這個字轉化了國罵的指涉含意,在批判別人「假掰」而一併省去了罵「X掰」的同時,這個字的能指和所指也自我完成了一次「假掰」,它不但充份體現台灣社會的輿情,每罵一次就「自我反觀」一次,多好!它既無限趨近於髒話,卻永遠不會是一句髒話,到哪去找這種好字呢?
就兩岸比較文學的系統上,也呈現出很有意思的參照︰台灣的稱讚詞,由帥、酷、炫、讚到「屌!」;中國近年來則發展出「牛屄」,為求河蟹不帶性器字眼就又變作「牛逼」。筆者的北京友人曾和我論戰過此事,他說,「你們的屌再怎麼大,牛的屄都更大!」頓時我啞口無語,在稱讚語的進程上,台灣便略遜一籌。但又想起貶義詞的系統,台灣有代表字「假掰」,中國近年則推舉出「草泥馬」,這點假掰就強多了,草泥馬既是一種威權體制下的國罵河蟹語,又是個虛構的物種,怎麼講都只是個國罵的分身,借屍還魂罷了。貶義字代表台灣勝出,由「假掰」一次深遠的轉化,也可見台灣善於否認的文化。
此字於21世紀的台灣熱門運用起來,和文化消費推升到一個極致很有關係。舉凡︰簡約、生活美學、時尚、藝術、精緻、全球化、無國界料理、樂活、設計工藝、有機、質感、沙發音樂、麥金塔電腦……等等,都成為「假掰」蓄勢待發的瞄準目標。在假掰這股新詞流行的初期,藝人蕭薔一度等於它的活教材;隨後,白淨的咖啡店、筆電背面的小蘋果或是和搖頭店分庭抗禮的高雅lounge bar,則也是顯著的批判場域;隨著假掰一詞的深化討論,又可評及哲學家必提傅柯之於左青,等同於華爾街日報之於MBA青年,無論左右,假掰大舉旗幟討伐所有的「文化刺青者」。因此,假掰對於文化階級的形塑過程,又具有相當程度的反動意義,它左批知識份子於文化場域的姿態,右打權貴及商務人士攀風附雅,往外圍警惕著欲循著消費主義的社會階梯,往「上」爬的青年學生與社會新鮮人。它作為一種相當程度的指控性,對人也對己,因為文化消費系統無處不在的今日,只要有心,人人都可以很假掰。
從另一個社會層面看,假掰除了是一種批判尺標,也有可能作為一種「行銷創意」的測量工具。據筆者一位長年從事廣告企劃的親人,她告訴我「當包裝的『假掰度』恰到好處時,反而最是有商業機會的切入點,過猶不及,然而太不假掰就意謂缺乏需求。」這反證了,假掰、文化消費還可成為連體嬰,製造者懂得嗅出被批判「假掰」的大宗商品,試圖循著軌跡挖掘另一個「假掰」物件需求的新高峰。
咦?這般推演怎麼很熟悉的感覺,這不就是新自由主義嬤?
近年,台灣獨立樂隊或歌手,如陳綺貞、蘇打綠、盧廣仲、棉花糖等人在中國文藝青年之譜,也時尚了起來,柔和、輕快、無害、可愛的風格被彼岸封為「台灣小清新」,同樣在台灣電影上,從《藍色大門》、《十七歲的天空》、《渺渺》、《海角七號》也被用以「台灣小清新」如是稱作著。理論上,「台灣小清新」某些維度該是和「假掰」勾上不少邊,但台灣青年普遍對獨立創作人宅心仁厚,加上假掰可以批鬥的對象多著,於是假掰的伏流其實也在文藝青年的血液中流竄。
台灣人酷愛升級,又怕在升級之餘顯得俗氣。於此,我看好「假掰」這個詞將不會是短暫的流行辭藻,它將比民意代表或監察委員更為有效,監督著文化階級與個體自我種種行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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